在她死后，我终于意识到，我爱她。

5.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坐到宴席上的。

穿着如何打扮如何。

是否花枝招展符合我妖后的形象，是否都是江舟野讨厌的首饰样子口脂颜色。

我只是有些僵硬的看着坐在我不远处的漂亮少年。

这一世锦衣玉食的江舟野，看上去轻轨优秀，像是读书人家的公子。

轮谁都不会想到，他是名满天下的少年名将。

他十八了。

眉目间少了些少年的稚气，多了几丝成熟和稳重。

因着最近都的仗都打得很漂亮，还多了几分自适。

他的旁边坐着一个容貌姣好的少女。

少女一身素白绣暗纹的衣袍，看上去温婉可亲。

原来不喜欢我的时候，他是喜欢这种温婉和雅的人。

同我不太一样。

即便不是妖后这种张牙舞爪不讲道理的性格，我也是这帝都最花枝招展的那个蝴蝶。

少女捧着茶盏，有些不知所措。

江舟野宠溺的笑笑，拿起一旁的茶壶，熟练地为她洗茶。

他修长的双手行云流水的做这一套动作，漂亮狭长的眼睛里是璀璨的笑意。

我的心口像是突然被一把钝刀恶劣的磨损着。

连带着眼眶都像是被尖锐的针刺了。

想落泪。

不能哭宁怀昭，不能前功尽弃。

我忽然想起来，在很久之前，我也曾期盼过下雪天。

因为逢下雪的天，江舟野和萧然便会带我去搜集花瓣上的雪。

泥炉温酒，清雪煮茶，在暖洋洋的室内对弈读书嬉戏打闹一整天是我们常干的事情。

彼时他也是这般，笑意盈盈的看着我，任劳任怨的用他执剑展弓的手为我煮茶。

后来雪夜带走了他。

那对我来说不是一时暴雪的寒冷。

从此我整个人都被深埋在深厚的雪里。

从那以后我尤为惧寒冷。

故人啊，总是一场雪就能盖过一程。

像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江舟野抬眸，给了我冷冽又警告的一眼，身体微微偏了偏，挡在了女子身前。

那保护的姿态，在很久之前是属于我的。

我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我掐着自己的手，僵硬的笑：「江小将军旁边这位是？」

他大抵是不太愿意同我说话的。

他不太喜欢这一世张扬舞爪的我。

但是又碍于我是皇后，不同我说话我能治他罪。

江舟野不情不愿的开口，语气很淡：「是微臣未过门的妻子。」

尽管答案在预料之中，但是真让我听到他亲口承认，也还是觉得难受。

像是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风雪把我掩埋。

冷静一点宁怀昭。

这正是你想要的。

说明这一次，江舟野终于脱离了喜欢你的噩耗。

说明这一次，你可能成功。

我笑笑，遥遥举杯：「本宫提前祝将军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江舟野看着我的眼睛，顿了顿。

然后他举杯，用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道：「微臣谢过娘娘，届时还要请娘娘赐婚。」

我的手抖了抖，极力稳住才不让酒杯里的酒撒出去。

萧然离我离得近，把我眼里的痛楚看得一清二楚。

他似乎终于抓住了一个羞辱我的机会。

「哈哈，一定的一定的，到时都不用皇后，朕一定会替江将军赐婚。」

「朕有你，是朕之福，大楚有你，是大楚之福。」

他们的感情倒是一如既往的好。

两人遥遥举杯，一饮而尽。

是了，这一世我张扬跋扈，萧然为了宁家的势会和我来往。

可江舟野厌恶我。

所以我们，并没有什么令人印象深刻的交集。

可萧然还是看出来了，我喜欢江舟野。

大抵是怕两家联姻，所以他早早地上门提了亲，又一次不顾我的意愿把我绑在了他的身边。

不同的是，这一次我心甘情愿入牢笼。

江舟野，他们放弃你了，你的命，我替你改。

6.

我和萧然回宫的时候，他已经喝了不少酒。

他背着手，兴致尤为的高。

我猜是因为他看到了我眼底的痛楚。

果不其然，有的人就是犯贱。

「痛吗？看到自己心上人身边站了别人。」

我挽着袖，摩挲着金丝绣线的凤纹，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听说尧贵妃险些小产，你这时候切莫惹怒我，不然我不知道小她宫里的煤啊炭啊吃食啊药材啊会不会一如既往的供应。」

「你！宁怀昭，你恶毒！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像喜欢江舟野那样喜欢我？！」

「你以为你的喜欢藏的很好吗？我告诉你宁怀昭，江舟野早就知道你喜欢他。」

我觉得他不知道。

因为萧然这个贱人知道，也是因为他对我下了药，我对着他喊江舟野。

大概是被我气急了。

萧然捏着我下巴，酒气喷在我的脸上：「你为什么眼里从来都看不到我啊宁怀昭？」

我被熏得有些难受，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

「萧然，你喜欢的，究竟是我宁家的权势滔天，还是你的不甘心？」

「不用装，答案你自己知道。」

我轻柔的拂开他的手，轻声道：「你放心，不管你喜欢什么，我会一直都是你萧家的人，我们会纠缠到死的。」

我见过江舟野的喜欢是什么样子的，所以我知道，萧然那不是喜欢。

倘若他喜欢我，就不会在每一次都不顾我的意愿五花大绑把我绑上车。

倘若他爱惜我，就不会在娶了我之后不断地往后宫里抬人，任由御史台把妖后的名号扣在我的头上。

倘若他怜悯我，就不会在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时候，依旧打着我的幌子骗了江舟野。

他骗江舟野我被敌军掳去，使得一向老练深沉的少年名将第一次不顾危险带着亲信入了险境。

萧然和他的亲信埋伏在峡谷上面。

而我，被迫在上面，被人用双手撑开眼睛，强行地看着谷里的惨状。

那一场战，江舟野没有死。

但是那个山谷里埋着江家十万亲信。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后来我午夜梦回的时候，往往会梦到那一世的江舟野。

他一身破烂的盔甲，身边围绕着数不清的魂魄。

那些冤魂哀嚎，尖叫，在江舟野身边咆哮：「将军，被活埋好痛，好苦。」

「将军救救我们将军，大石头落下了，没有全尸好痛啊将军。」

那一世的江舟野朝我淡淡的笑笑。

他说，昭昭，我恨你。

我往往在那个时候被猛地吓醒。

然后望着满室内的清寂，又忍不住苦笑。

算了，舟舟，比起爱我，还是恨我吧。

萧然是江舟野最大的敌人。

也是我最大的敌人。

这一世即使我和江舟野没有交集，萧然也依旧把算盘打到我的头上。

婚前又是下药又是绑架又是恐吓家里又是威胁我家里。

即使这些对于庞然大物的宁家起不了作用，但是依旧让我感到恶寒。

我想我在这之前，应该从来都没有辜负过萧然。

只能说人性至此，利益高于一切。

只是萧然，既然把我当踏板，就要做好被我颠覆的准备。

7.

我打听到江舟野那日带来的人是谁家的女儿。

然后下旨挑了一个名满上京的好人家给她赐了婚。

挑的最近的黄道吉日。

然后果不其然的，在某一日我午休醒来，在我宫廷的树上看到了江舟野。

少年一袭的青山，腰间别着剑，他的新剑穗倒是不错，那手艺打的比我好。

因此大概率不是他自己打的。

碍眼，想揪下来。

他倒是有风度，即便是生气，也不曾吵我睡觉。

江舟野看着我，抿紧了双唇：「为什么这么做？」

我说：「私闯后宫可是死罪哦江舟野。你是真不怕我一嗓子把人都喊过来啊。」

他深深地看着我：「你不会的。」

看着他笃定的模样，我忽然想起了从前的江舟野。

那是哪一世来着？

忘记了。

约莫是他病的很重的一次。

我跑了很久的山路去给他采草药，回来的时候发现江舟野拎着灯在门口等着我。

寒夜里，他手里的提灯温暖明亮，是周围唯一的亮光。

我心疼的厉害，上去扶住他怒骂：「要死啊，你不怕我受不了苦日子就这么跑了啊。」

他那时也是如此的笃定的说：「昭昭，你不会的。」

恩，江舟野，我不会的。

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带着你，从这场漩涡里爬出去。

这一世的江舟野和我说：「宁怀昭，收回你的成命，他们不合适。」

不合适，那谁合适，和你合适吗？

想都别想。

我懒洋洋的晃动着双脚，他下意识的别过眼去不去看我的脚。

我嗤笑：「我都人老珠黄了还怕人看脚，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哪里不合适啊？你同我说说，我换个人家。」

「就是……」他正欲开口，突然感觉到我戏谑的神色，眉目一挑：「宁怀昭你耍我？」

哎呀，小将军生气了。

我点了点头：「说呗，反正我也不会改。」

话音刚落，像是一阵风从我身边掠过，他如同幽灵一样出现在了我的旁边，锋利的剑映照着雪光横在了我的脖颈上。

原来倘若他度过所有的苦难，十八岁的他武功是这样的。

翩若惊鸿，矫若游龙。

宁怀昭，你看看你，耽误了什么。

「宁怀昭，收回你的成命，不要对兮兮有不该有的心思。」

过于近的距离，我能感受到冰冷剑身上散发的寒意，也能感受到江舟野呼吸时喷散在我后颈上的热气。

他的宝贝剑，清雪。

说来好笑，经历十世，这倒是第一次清雪横在我的脖子上。

因此我也看清了剑穗。

漂亮。

杜姬打的剑穗确实是比我的漂亮。

书香人家的女儿就是不一样，不像我，无法无天。

兮兮，原来她小名叫兮兮，叫的是真亲密。

喊她兮兮喊我宁怀昭是吧？

真烦。

我伸手，往前微微倾，摘下了剑穗。

好了，碍眼的剑穗终于下来了。

因着我的动作，我的脖子贴近锋利的边，有一点子尖锐的疼混杂着，一点的鲜血从脖颈出流出来。

江舟野下意识的把剑偏离：「你疯了宁怀昭？清雪真的会杀了你的。」

他的瞳眸里倒映着不可思议，似乎没想到我会如此在意一个剑穗。

还好，是清雪。

还好，不是你。

我笑笑，仰头把脖颈暴露给他：「来吧，按照你江大将军的功夫，这深宫来无影去无踪的，肯定不知道是你干的。」

他清透的瞳眸眼底倒映着我的身影。

这好像是他十八岁的眼睛里第一次有我。

其实死在这个时候也是不错的。

江舟野往后退了一不，怒骂：「疯子。」

随后，他的身影消失在了深宫。

我一瞬间竟不知是什么心思溢满了心间。

好庆幸，他没有杀我。

但是好难过，他居然会有为了其他女人凶我的一天。

连我掉一滴眼泪都要心疼半天的江舟野，居然会有为了其他女人对我横刀相向的一天。

8.

以前无人不知，江舟野萧然宁怀昭是这帝都最铁的三角。

萧然是病弱皇子总是挨打，宁家嫡出大小姐总是惹祸，这个时候江家小将军就会站出来挡在他们面前。

又谁人不知，江家小公子把宁家惹祸精捧在手掌心。

曾有人撞见江舟野打马街头，大早上的去城西排队三个时辰买豆腐脑，只为了我的一句「好想尝一下但是起不来，好烦」。

我说今天的太阳从西边出来，江舟野就肯定会在我西边窗户上贴上太阳的纸画，再把东边的窗户用黑布挡住，然后告诉我：「昭昭你神仙啦，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啦。」

他也是钟鸣鼎食之家的清贵公子，身披皇恩浩荡和万千宠爱，可他偏偏为了我次次低头。

他对我的偏爱，明目张胆。

我对他的喜欢，也众所周知。

我曾经以为，我这一辈子身后都会跟着江舟野。

不管我怎么闹怎么走走多远，我的身后都会站着他。

可我们都出身于大氏族。

特别是我，像宁家这种流传千年的钟鸣鼎食之家，到最后儿女的婚姻往往由不得儿女。

可彼时大人没说，我是默认，我一定会嫁给江舟野的。

在某一世我曾经天真的问过他，如果到最后不是你娶我怎么办。

他说，不会的昭昭。

「昭昭，如果到最后不是我娶你，那我就来抢婚。」

「江舟野和宁怀昭，一定会一直在一起，谁敢阻拦我，我就杀了谁。」

那天下午的晚霞一如今天的一般好看。

江舟野的眼里完完全全倒映着我。

我至今能信手画出当时的每一个细节，甚至包括竹叶舞动的弧度。

无关以后，那一刻，我会相信永远。

那么江舟野，我也会愿意为了你，在无尽的轮回里挣扎着沉沦着，每一次都拼尽全力，尝试把你拉出命运的漩涡。

哪怕代价是你厌恶我。

9.

江舟野劫走杜姬的那一天，我懒洋洋的站在城墙上。

风飒飒的吹着，我垂眸看着那一黑一红的两个小点一点点前行。

风飒飒的吹着，把两人的头发纠缠在一起。

就好似，生生世世的缠绵。

真烦，想把他们俩头发割了。

我深呼吸一口，感觉像是有铁锈一般的泪意在胸腔中蔓延。

明明早就预料到了。

他从来不会口出狂言，他一直都是说到做到的人。

江舟野从来都会登上凌云顶，用剑保护身边的人。

即使这个人，这一次不是我。

没关系的宁怀昭。

比起看着他爱上别人，你更害怕他又一次死在你面前，而你眼睁睁，毫无还手之力。

我强行压下自己内心将要喷薄而出的泪意。

「走吧小兰，要收网了。」

下旨是我故意的，但不单单是因为嫉妒心。

我要逼他出城。

京都的水已经被我搅浑了，我要收网了。

这个时候逼江舟野出城刚好。

舟舟啊，如果说你是权谋文的男主。

那么这一次，我会为你扫清所有的障碍。

我在上京，等着你来杀我。

10.

我预备将这一池子的水搅浑。

因着事情有点大，提前和家里通了消息。

家里选择了袖手旁观。

父亲本身是不相信这种荒谬的事情的，可我能详细精确的说出每一个只有家里长老才会知道的密辛。

他沉默着：「祖训说，族里400年后有一劫难，算算日子差不多便是这几年，但这几年天下太平，我们也未曾把这个放在心上。算算日日子，差不多是这几天。」

劫难啊。

父亲，其实第一世是有的。

第一世女儿连累了你们，使得整个宁家陷入颠沛流离，几经周折才安稳。

后几世即使没有连累到宁家，可我也未曾尽孝。

我大概是个不孝女，

父亲拍了拍我：

「阿昭放心去做吧，宁家不是因为你成为皇后才是宁家，宁家想扶起几个皇后都可以，倘若出问题，便是掌权人，也就是你爹爹我的职责没到位。」

「家族责任在身，帮不了你什么，但是阿昭，爹爹永远站在你这里。」

我含着泪，点了点头。

「就是怕未来史书可能要写的不好听了，我要当我们宁家唯一的一个妖后了。」

母亲笑笑。

「昭昭，不要怕，任由他史书书写。你对得起父亲母亲给你的名字。」

「我的阿昭，在阿爹啊娘这里一直都是一个心怀光明，心底善良的小孩。」

我是宁怀昭，是整个宁府，最受宠的女儿。

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我的父母。

因为这场大戏，我唱了好久。

这一次，终于要看到头了。

11.

因着尧敛倾差点小产，京中开始四处流传我谋害皇嗣的言论。

萧然喜欢看我陷入泥泞之中。

他总是开心的抚手进殿，冲我得意的笑：「宁怀昭，你知道今天有十多位御史要上书让朕废掉你朕都没废掉，你看朕对你多好，是不是比江舟野好一百倍。」

我看了他一眼。

我自然是知道的。

我甚至知道，有一个御史他以死进谏，萧然都没答应废掉我。

其实我知道，他不会废掉我。

一为我的家族，二为他的不甘心。

他不爱我，但是不介意把我当战胜江舟野的战利品一样高高挂在枝头。

「你要不去给尧敛倾道个歉得了，朕再替你从中参谋参谋，总归是能让你免了这一顿苦的。」

这语气，倒是熟悉的让我抬眸又看了他一眼。

犹记得有一年我惹江舟野生气了。

那是一年夏日，我葵水来的颇为凶悍，疼的我只能龇牙咧嘴的趴着。

但是又夏日炎炎，我耐不住酷暑，忍不住多用了点冰。

于是更疼了，整个人直接发起了高热陷入了昏迷。

把周围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后来江舟野得知原因后，在我病中还是好好地哄我。

待我好了，他一个月都没理我。

那个时候，萧然就是拿这个语气和我说：「昭昭啊，要不去给舟舟道个歉得了，我再替你从中出谋划策，顶多挨一顿骂就行。」

可惜前尘旧事还没遗忘干净，旧刃还没折干净，故人就已经快要忘干净了。

就比如，萧然已经忘记了：按照我的本事，上京里若是有关于我的流言，定然是我自己传出去的。

偌大的上京消息圈是我宁怀昭手里小小的一个茧。

若不是我愿意，谁都透露不出消息。

12.

谣言愈传愈强烈。

听说已经有三四位大臣为了让萧然废掉我死谏在门口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我的诞辰到了。

我应当低调些行事的。

可是我不想。

萧然也不愿意。

他巴不得把我架在火上考。

要不我怎么说他不适合当皇帝呢，这个时候就不要想着怎么利用我去威胁宁氏了。

宁氏已经闭门不出许久了。

这要和我撇清关系的谢罪态度不要太明显，就差一个逐出族谱的告知书了。

聪明人这个时候就要想，怎么同我撇清关系，然后把我放到台前，老老实实的承认我危害龙嗣，插手朝政，扰乱朝堂后宫，祸国殃民，是个祸水。

再告知书罪己诏一下，差不多就能了事儿。

但是萧然偏不。

他偏偏大张旗鼓的给我举办了生辰，说不上劳民伤财的昏君行为，但也是废了大手笔。

来赴宴的大臣的脸都笑的很僵硬。

我也很乐呵，无所谓，快结束了。

但是那些烟火在夜空里一下下绽放的时候，我承认，这是我过得最奢侈的一个生日。

萧然这次用心了。

这又是我过得一个没有江舟野的生日。

我好多个生日都没有江舟野了。

倘若江舟野在的话，他大概会亲自下厨给我做一碗好吃的长寿面，然后再给我送上他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

生日礼物都不贵，但都是他亲手雕刻的。

当然我也不在乎价格。

我收到的价值连城的礼物够多了。

第一年，江舟野送了我一根他亲手雕刻的簪子。

第二年是亲手打磨的剑。

第三年……

后来，那个少年的身影消失在了我的岁月里。

再也没人陪我在生日的时候慢慢的喝着一壶酒，和我说着悄悄话，再送上精心准备亲手打磨的礼物。

也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一壶酒竟然能喝尽一生。

有时候也想问，为什么偏偏我是那个被留下的人。

可是也庆幸，还好我是那个被留下的人。

不想我挚爱的少年一次次的遭受失去我的痛苦。

我相信我承受不了这么多次失去他的痛苦，他亦然。。

还好承受痛苦的人是我。

漫天烟火，丝竹歌舞下，我的眼睛里映照着漂亮的烟火。

我侧过头，不偏不倚的，萧然正在看我。

我问他：「为什么？」

萧然看着我。

这是我鲜少见他眼里没有疯狂和凉薄的时候。

他的脸上也只是淡淡的，清雅的笑容。

一如当年第一次见到这个玉冠束发，温文尔雅的三皇子。

他说，「昭昭，江舟野反了。」

13.

距离江舟野反到他兵临城下，不过是一个月的功夫。

算算时间，其实差不多。

江舟野本人便是兵家奇迹，用兵如有神助，更何况这朝野上下压根就没有人想和他打。

我说萧然不适合做皇帝。

一是朝廷势力盘根错节，疾病顽多，像是一个年迈又长满瘤子的老人，不适合再进一步的生存。

二是他优柔寡断又天性凉薄清高不愿虚与委蛇，他适合当清雅闲散的王爷，和心爱的人游山玩水。

而不是为了皇帝的位置做他不喜欢做的事情。

在这条路上，迷失的何止是我。

最先失去自己的，是萧然。

是那个为了我和江舟野敢以一个不受宠皇子之身去对抗太子的萧然。

最后的一天，萧然拿了壶酒坐在我旁边。

明天，江舟野就要攻入皇宫了。

我猜他不会废掉一兵一卒。

「喝一杯吧昭昭，今日就别再同我斗气了。」

我举杯：「尧敛倾送出去了吗？」

「送出去了，大抵江舟野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对不住啊，当日只是想着寻个由头发作，未曾想她是怀有身孕，还好孩子保住了。」

闻言，萧然忍不住哈哈大笑：「那不是我的孩子昭昭，尧敛倾有心上人，那是她和心上人之子。她来之前苦苦哀求我，我一时心软，想着反正无所谓我又不让他继承皇位我就答应了，哪知道第二天就被你寻茬子了。」

「我生气也只是生气你不应该那么作践自己，可以用大人去做局，但是孩子是无辜的。」

我说，「那你还蛮大度的嘛。」

萧然笑笑并未说话。

他侧过身体，从我的身体一旁摸到一个袋子，一举摘下，然后从里面掏出来一颗漆黑的药丸。

「是这个吗？」

「恩，咽下去就死了，没有任何痛苦的。」

「那你呢？」

我晃了晃酒杯，酒杯里倒映着的月色跟着晃了晃。

「我想再见见他。」

「行。」

萧然偏过手，酒杯同我一碰。

「昭昭，我那日做了个梦，梦见了一个不一样的你。」

「梦里的你也是明媚张扬的，像活泼的小蝴蝶，但是却同江舟野玩的更好，梦里的我也是卑劣的把你绑在了婚娇上，但是江舟野把你带走了。」

「我本来以为那只是一个梦，可是后来我一遍遍的在梦里看着这件事，看着你像一朵花一样凋零，那种心痛的感觉太真实了。钦天监的人说，人有时候会梦到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我想那件事大概真的发生过。」

他饮尽杯中的酒，用温润的眸子认真的的看着我：「因为真的发生过，我真的利用你害死过江舟野，害死过十万士兵，所以你如此的恨我，是吗？」

我嗫嚅了嘴唇，终究是别过脸去，闷闷的哼了一声。

萧然释然的笑笑：「你早说啊，我还以为我有多让你讨厌呢。」

「还好，不是这一世的我做的事情。」

「昭昭，同你说对不住啊，这一世父皇又只给了我一个选择，我是个懦夫，只好又把你绑在身边了，希望如果有下一次的时候，你还愿意认我，唤我一句然哥哥……算啦，下一次别认识我啦。」

「祝你和江舟野下一次好好的，我的昭昭。」

好像有眼泪从我的眼眶里滑落。

他在问故人，愿不愿意相认。

肩膀忽然一沉，有未饮尽的酒水沾染了我的衣袖。

然哥哥，等闲变却故人心，人生若只如初见。

14.

我穿着我觉得最花枝招展的衣服坐在了大殿的龙椅上。

说实话，这椅子真冷。

搞不懂为什么那么多人要抢。

江舟野一身青色的绣竹纹的衣衫，踩着晨光慢慢的走了进来。

我的小将军，真好看啊。

说实话，若不是他的神情严肃，我几乎要以为他是来救我于危难之中的。

今天大概是我这一世最开心的日子。

不用穿那些「违背江舟野喜好」的衣服，可以穿我自己喜欢的。

江舟野漠然的看着我。

我笑眯眯的：「动手吧，杀了我，出了这个门，你就是皇帝啦。」

原来他称帝是这样的。

在此之前我都没有看到过。

他杀我的时候没有任何的留情。

也对，在他眼里我是个妖女。

他的剑穿过我的胸膛，手是极稳的。

这个角度，倒是让我想起了不知哪一世的江舟野。

也是这样的晨光，满天的云卷云舒被染成璀璨的金色，他带着我去最灵验的寺庙。

他一个向来不信神佛的人，那次却是虔诚的上了三柱香。

此时的江舟野和当年那个替我虔诚许愿的少年重叠在一起。

他怎么说来着。

「一愿昭昭平安，二愿昭昭开心，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

我颤抖着，竟然是不自觉的念出了声。

算了，反正他也听不到。

真可惜，这竟然是，一个字都没有应验。

意识消失的最后一瞬间，我恍然间想：

这大概，算结束了吧？

江舟野，你的命，我替你改了。

15.（江舟野视角）

她闭眼的时候，我的心忽然颤了颤。

好像有什么极为重要的东西在心上消失了。

我明明是来清君侧的，我也做到了，我怎么会……有一丝后悔呢。

宁怀昭从来都是一个嚣张跋扈的女子，怎么会这般安静的躺在冰凉的地上。

我记得我第一次见她，是在一个下雨天。

先皇将帝都的孩子们不分男女聚集到了一个书院。

她从宁家的车上跳下来，直直的跳到一个水坑里，将周边的人吓得尖叫，她在雨里放肆的哈哈大笑。

那种活跃，热烈，像一道引人注目的风景线，和周围截然不同。

就好像世间所有的颜色都在瞬间暗了下去。

我的眼里，只剩下眉目都活跃着灵动的身穿嫩黄色衣服的宁怀昭。

她抬眸，看到我，脸色马上微微一变。

我敏锐的感觉到，这位宁家嫡出的大小姐，并不喜欢我。

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

她躲我躲的厉害，厉害到看到我就要跑。

春日的书院她打瞌睡睡着，夫子踱步就要过来，我记得我当时难得的心急，内里化气为劲去戳她的软腰。

她小小的哎哟一声马上清醒然后转头瞪我。

我从未见过那般灵动的神色。

我不自觉地朝她露出一个笑容，她冲我翻了个白眼回头继续睡觉。

她不待见我。

我在京都呆了多久，宁怀昭就躲了我多久。

但是不妨碍我在每个地方同她偶遇。

就算我不想承认，但是我知道，是我有意无意相同她相遇。

我知道她喜欢吃刚出炉的薛记梨花酥，会突发奇想起个清晨和丫鬟去买城东最火爆的早点，喜欢漂亮的珠宝首饰。

知道她没有架子，表面张扬跋扈，实际上会心细的给城东的乞儿吃食。

她并不像表面那样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

相反的，她琴棋书画馆绝京华，连带着容貌都是一等一的好看。

可是我更知道她和萧然玩得很好。

那好像是她唯一玩的好的异性。

她看到萧然虽然不热烈，但比起躲着我的态度也太好了。

以至于我看到萧然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态度微冷。

我自然是不承认，我若有若无的心绪是嫉妒。

宁怀昭，是我见过最特殊的存在，热烈，跃动，像是一团火，又明媚，炽热。

是我这种清冷凉薄的人最想拥有的。

但是她讨厌我。

所以我只是远远的看着她。

后来，杜姬托我同她扮一场戏，我同意了。

可是宁怀昭看到杜姬时候的脸色，让我瞬间后悔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宁怀昭眼中看到那种神色，痛苦，难过，绝望，当然更多的是，委屈。

像是被抛弃的孩子。

我的心无端的被挠了一下。

她大抵不知到她开口的声音有多沙哑。

她给杜姬刺婚的时候，我的心接近欣喜若狂。

宁怀昭，你是否对我有一丝的……喜欢？

我终究是忍不住去找宁怀昭，想去告诉她，杜姬同我是一场交易，我不喜欢她。

我也想问问宁怀昭，到底是怎么看待我的，如果她愿意，我可以带她走。

哪怕有一丝的喜欢，我都愿意为了你颠覆这天下。

可是话被她这样的刺头一次，到嘴又变成了另一个意思。

她笑意盈盈的仰面看着我的时候，我的眼里只有她雪白脖子上的一点猩红。

她大概很痛。

我记得她最怕痛了。

我后悔了，好想抱抱她。

那点子猩红像极了此刻，从她心口缓缓流出去的鲜血。

她其实可以不用死。

我想我不会真的杀她的。

我舍不得。

可是她从容赴死的态度，就好像，等待了很久的解脱。

此时此刻，我抱着浑身冰凉的宁怀昭。

一滴眼泪，从眼睫缓缓地落入，落入她的眼上。

倒像是她落得泪一般。

在她死后，我终于意识到，我爱她。

16.（番外）

日子又过了很久。

我从皇室的旁支里挑了一个孩子过继过来悉心教导。

我立了宁怀昭为后。

倒是有人反抗，我都把他们统统杀害了。

皇帝住的寝宫我不喜欢，所以我搬到了她生前住的地方。

听宫人说，她不喜欢有人在她身旁候着，但是又常年被梦靥着，经常会有人半夜三更听到她急促的呼吸。

她不喜欢下雪， 比一般人都怕冷，因此店里一直都是四季如春。

我想，如果是同我在一起，我每天用热好汤婆子，把她抱在怀里慢慢的哄。

也不用害怕做梦靥着，因为我会一直都在。

可惜我没有机会了。

后来在一个夜晚，我恍然间想起了所有的事情。

是冬日，外间刚好下起了雪。

我知道她为什么不喜欢下雪了。

昭昭，我终于在轮回里清醒，想起了所有我爱你的曾经。

可是你已经不在。

我不敢死，怕没有下一次，怕没有你。

不敢辜负你一次次给我更改的命。

那时打闹时候你对着萧然说，当皇帝有什么好的，要当就当将军或者大侠，才不会高处不胜寒。

我终于应验了你的话。

成了这浩荡世间最孤独的人。

昭昭，我想你。